萧漓渚在一场梦魇中走着走着，他清晰记得自己下令放箭，漫天箭矢如流星划过的景象，印在一双双恐惧的眼眸中。他想当时自己一定是疯了，否则怎么会丧心病狂要与南周那帮人同归赴死。
伤敌一千自损八百。坚城一夜，死了大片南周百姓和将士，当然也有西蜀自己的士兵。之后就闭了城，两方无约而定暂时止戈。
萧漓渚想：若是被挟持的事情传回萧王还有几位兄弟耳中，不知是怜悯多一些还是鄙夷多一些。与其让他们生气失望，倒不如就在此创下这从未有人敢做的蠢事。
真是自寻短见啊。可是中箭的那一刻，他还真是有些后悔了：还有好些事情没做，也不知姜庾死没死了，吴蓉姑娘连最后一眼都没见到呢。。。
萧漓渚的这场梦魇来自于少年时候。萧王有五子一女，整个西蜀都知大殿下和善，二殿下粗鲁，四殿下侠义，五公主嚣张，六殿下叵测。自己这个三殿下担着温润的美名，实则也不是善茬。
萧王当乃一代枭雄，于乱世浮沉中，拔剑起义，半生已有不少红颜相伴，谁都以为萧牧原对后宫女人都一副态度，直到后来娶了那个叫刘斐的女子，还带着一个亡夫的女儿，正是阿初。
阿初入宫的时候，萧漓渚偶尔凑个热闹去逗弄一下，不过你问一言她才答一句，渐渐地就没了兴致。倒是六弟萧湳之和五妹萧琉璃成天跑她们宫去，听说处的不错。
萧牧原对那位新妃子也很是不同：什么后宫任你造啊，什么坐在门外苦守一夜啊，明明四十多的中年男子，偏偏在那位面前丢盔弃甲的老实撒娇，想想都能叫人落一地鸡皮疙瘩。
那个时候，发生过一件事，从此改变了萧漓渚的想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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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路分花拂柳，园子里有风从河池上吹来，墨兰香味蹁跹摇曳。清幽翠竹掩映下，八角凉亭内正站着一位弱冠男子，容貌俊美，长身而玉立。素白蜀锦长衫穿的人磊落挺阔，宽袍敞袖，一头乌发松松的束在脑后，剑眉舒展，十指修长拈着一支狼毫，正在专心对着盆栽作画，案几上摆着一方紫玉端砚墨色清亮。
画的是几盆御赐送过来的海棠，这时节暖意融融长的正是时候，婆娑舒展，零星的点缀着洁白细小的花苞。
有宫人快马扬鞭疾驰到府邸，与门口的侍卫示意后被很快领了进去。
萧漓渚眼皮无端端一跳，停下笔一抬头，果然看见有侍卫带着宫人急匆匆往凉亭这边走来。他心中一滞，慢慢直起腰来，低头掸了掸袍子上的褶子印，长眉轻轻地皱起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。
宫人嘶哑的哭着扑到在地，将事情经过略略说了一遍。萧漓渚平静地听他说完，眉头就蹙了，立刻起身准备入宫，府邸内也一时乱了起来。有管家高喊着牵马过来，有贴身丫鬟把披风搭在他肩头，他直接上马一拉缰绳，面色略显慌乱，匆忙地就奔皇宫而去。
朝渊阁内，萧牧原盯着跪在龙案下方的萧漓渚，不动声色，缓缓说道：“你舅舅在宫外敛财的事，我已经知晓。你母妃声泪俱下要保她唯一的亲弟弟，朕可以体谅。但是兹事体大，你身为皇子不宜参与其中，理慎司自然会将此案结果公布于世人。”
萧漓渚抬眸时一脸苦涩，看着萧牧原问道：“父皇，母妃和我从未求过父王什么，此案就算秉公处置也是合乎法理，但听闻我舅舅是受了他人蛊惑，出事后还把他当了主谋。能否从轻发落？”
萧牧原一记重拳击在案上，垒在案边高高的奏折滑落到了地上。他牵起嘴角冷淡说道：“你们母子秉性我是知道的，但这件事的根源不在于你舅舅是不是主谋，而是那些外戚仗势胡作非为激起民怨已久，这一次若是再姑息就无人再会怕国之法理，百姓更是不会再信任朝廷。你身为皇子，连这层道理也不懂吗？”
萧漓渚听了，怔怔地看着萧牧原说道：“杀鸡儆猴？儿臣岂会不懂，只是，儿臣觉得既然要查，就不能只查舅舅吧，那些外戚重臣哪个没贪过？若不是今日舅舅被人踢出来送死，谁还不是睁一眼闭一眼，两相安宁？”
萧牧原皱起眉，面露不悦，斥责说：“你还是不懂！有些人关系错综根本不能轻易动，你舅舅会被踢出来送死是因为他奸诈不足，你是朕的皇子，为西蜀黎民、为社稷分忧是你的职责，再也不要说这种蠢话！”
萧漓渚一股浊气哽在喉间欲哭无泪，伏地跪拜不起，萧牧原看不下眼，转过身去翻看奏折，半响才淡淡的说道：“你舅舅的事情不准插手，还有今日别回去了，好好劝解一下你母妃。“说罢再不发一言。
一室冷清，萧漓渚眼神黯淡了下来，呆呆地应了一声“是，父王。”又向萧牧原重重的磕了个头，缓缓起身退了出去。
走出朝渊阁，有太监挑着灯笼上前，烛光将他的影子拖得好长。没走几步，对面亦有灯影晃动，有人迎面而来由远及近。
萧漓渚站定，待人影到身旁，借着明晃晃的灯影，只见为首的男子明锻长褂，玉带璀璨，原来是萧湳之。
萧湳之眯起眼歪了歪头，“三哥？”
萧漓渚嘴角牵起一丝微笑，凉凉的。“六弟啊。”
萧湳之垂下狭长眸子，余光扫了一眼前面的朝渊阁。“三哥，有些事我们当儿臣的，眼光要放远，心也要硬。”
萧漓渚点了点头，擦身而过。
走到后宫见到焦急等待的阮妃，一见他忙迎上来问道：“漓渚啊，你父王怎么说？能对你舅舅从轻发落吗？”
萧漓渚面容沉静，低头搂住了自己的母亲。深吸一口气，闭着眼睛，半响他的声音有几分飘渺无力：“母妃，舅舅犯了事，国有国法，轻判不得。”
后来，萧漓渚的舅舅被当街斩首，阮妃从此礼佛。他还是喜欢侍弄花草，面上还会对人温润，如玉清朗，但骨子里变了，变了贪心，变了狠绝。
这便是萧漓渚的梦魇，越想从中抽离变回简单，越是难以自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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